top of page

試閱 01

  十七年前,長沙。

 

  酒釀燈光鋪射在孟宗竹編織的蓆子上,流轉出一股陳年酸腐。解雨臣被迫踏入滿是人潮的窄小房屋時,內裡全是中藥草熬煮過後的嗆鼻臭氣,與書架上、床頭櫃頂瓶瓶罐罐的西藥清冷味混雜於一塊兒,味道更是說不出的怪譎。

 

  母親甫一入房便在鋪有竹蓆的榻前跪下,以膝蓋摩娑地面前行,可嘈雜的人聲依舊鼎沸,誰也沒消停,無論以輩份談及的親戚或者下僕。

 

  解雨臣左顧右盼,沒趣地甩了甩胳膊,退至擠充了外戚女眷的屋子一角。他幾乎不曾親臨解家大院,對於此處也毫無欣羡之感,自解連環逝世後他便與母親一同住在鄰近柏油大路的廂房中,幾次計畫搬離都被解九爺嚴厲制止,一說是為了家族興旺,二來是怕從前商場樹立的外敵找碴。

 

  只是誰都知道解家在接二連三的疢毒之變中早已破落不堪,剩下的盡是些急功近利之人,活像是對以精打細算著稱的解家的天大報應,而這報應如今也落到了九爺的天靈蓋上;解雨臣瞇起眼來看著大夫又是把脈又是問診,與對邊拿著針筒藥粒子的醫生吵得不可開交,看樣子在劫難逃,估計是撐不到新年了。

 

  母親的啜泣聲被掩蓋在親戚鬧嚷的笑聲中,全然不似眼下有人生死交關、命隨朝夕,更遑論那人恰是現今尚未交替的、曾經掌握長沙一股新興勢力的解家老當主。

 

  解雨臣的母親是一老實人,生得精明幹練,和父親互補襯托,當年二人婚嫁時非常風光,就連凡事處心積慮的九爺都讚譽有加,還撥了不少錢給新婚夫婦築構愛巢,算是分支出去的九個兄弟姊妹中最得老太爺心的一對。

 

  這麼多年來,他母親是真把解九爺當成親爹來照料,縱使丈夫撒手人寰也依然對其唯命是從,徹底盡了女兒本分,如今迎來這種局面,莫說不傷心,幾乎都要把眼睛哭瞎了。

 

  解雨臣盤起手懊惱地看著其餘人談笑風生的嘴臉,心說咱們解家也該倒了,差不多了,都剩這麼些個貨色不倒也對不起天地良心。有幾個叼著菸的叔輩,菸端灰燼還落到了爺爺的趾頭上,肯定燙得難以忍受,只是解九爺沒了知覺,那些人也不會發現。

 

  他推開三五個穿金戴銀的女子,來到榻前拍去那些灰,他看見母親紅腫的眼角和被濁黃色光芒打得黯淡的臉皮,一行行水色洗去擦了粉的顏面,流下深色的印子。

 

  儘管尚是年幼,解雨臣也不由得察覺到了生離死別所帶來的淒苦纏綿,遠比想像中來得深邃。他忽然就想起以前老追著解九爺的身影奔走,他走到哪自己就跟到哪,也因著如斯親暱過了幾遭快樂時光。

 

  可曾幾何時那個健步如飛的老人卻再也走不動了,他想不通透,只是覺得傷感。

 

  若干血緣離得遠的親屬開始叫嚷起分家與遺產,解雨臣回首望向音源,並不熟悉,然而就這一聲竟讓空氣旖旎了起來。總歸一句吧,一垂垂將死的老者能吸引多少匍匐膝前的孝子?情感一詞本身既抽象而文藝,剝離了思想填補進了現實,也不過利益二字,在功名利祿之下愛又算得了什麼呢?特別當世家大族步入歷史尾聲,久積不能解的瑕疵一多,其下場多半是如此。

 

  解雨臣抖去一手心灰粉,意欲退離床沿,返回不顯雍塞的牆角等待母親歸來,豈料動作不及施行,突然聽得一聲咳嗽,原先久臥不起的解九爺猛地坐直身,震得那醫生手裡的藥粒子翻了一床,在地面砸出清晰響聲。

 

  他目眥盡裂,連眼球都染上一層薄然的紅,憤然盯著鴉雀無聲的一貫後裔,時況彷佛又回到其掌握大權的年月,稍早的嘈然消失無蹤。

 

  這是一幅解雨臣後半生都不會忘記的光景,佔據了他索然無味的人生一角,既像一盅寄居在他腦殼內的餓蠱,嚙食他的記憶維生;亦像是一種提點,要脅他逼迫他無論如何不能放棄解家。

 

  當年意氣風發的解九爺將目光投射在瑟瑟發抖的解雨臣身上,事事錙銖必較的眼色猶存,即便紅了眼眶滲了血,依然不減威。嚴峻的視線內心思盤桓,老人顫巍巍抬起手指,乾癟灰褐的皮脂披蓋酒色燈光,猶如蠟油般悄悄融化,焚燒了一床酸腐。

 

  一時間空氣窒礙、吐息凝涸,爾後老人以口音濃重的普通話長歎道:「去找二月紅罷,今後你就不是解家人了。」

 

  此言一吐,滿座譁然,母親兀自瞠大的眼球將方圓百里都看了明透,卻沒有流下半滴淚,她攙扶旦夕且死的老人,藉由防蚊薄紗朦朧卻猙獰地望著自己。

 

  解雨臣覺得周遭陷入難得的寂靜,靜得他就要連四方呼吸聲都捕捉不見,他並不能清楚理解血脈相連的九爺所言何是,手腳卻自發性開始顫動。他一聲不吭跪於榻前,額首伏貼於泥灰漫布的磚頭地面,他知道自己定會痛惡未來所要肩擔的家累,亦會深深後悔眼下將要犯下的愚行,然而他捨不得母親如此辛勞,她辛苦得夠久了,說到底她也只是半個解家人,沒道理一淌解家宅院頻仍湧出的濁水;於是他給解九爺磕了三下,隨後手腳並用爬起身,擠撞那些個圍觀人群,木板咿呀闔上的鬧聲像劃分他生命的水嶺,從今以後他拋棄瞭「解雨臣」這陪伴他七八個光陰的名諱。

 

  什麼都不用留下,一切都要肅清。

 

  他連夜便由本家宅院驅車前往戲班駐紮點,臨走時匆促得連母親的手都能沒握上一握。

 

  他母親的的確確是個女中豪強,儘管眼眶泛紅,硬是一滴淚不落,只顧替兒子理衣穿鞋。解雨臣早先是在寢室內哭了一通,後收拾行囊時又哭了一時半刻,被廳堂中幾些有搭沒搭聊著天的長輩訓斥了頓,擰著他的耳根子要脅他囑咐他,說盡二月紅的美言,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風水墓葬,為得就是要使他對其尊重,否則吃虧的定是解家。

 

  他不愛聽此般阿諛他人的錦言佳句,只是胡亂頷首,直到不再有人提起,他才隨著僕從遠離生活了千餘日的宅邸。

 

  車程並不遠,約莫百十來分鐘,沿途雲皚霞暖,日近崦崰,橘金彩雲如綢緞滑開一般落了滿穹,抬眼便是萬千鮮色。解雨臣攀附於窗軌,凝視從眼角穿渡而過的綺麗景致,逐漸拉長成一抹曳影,他動手扯去緊扣於窗格的鎖環,一時風吹得額發亂舞。他將頭首伸出舒暖的窗外,不斷朝後張望,草穗駝著夕陽奔走,一路沿海平面艱辛邁步,而熟悉的故土化作視線極端處收縮的線頭,直至再看不見。

 

  他恍惚憶起解連環辭世不過百日的光陰裡,他從未興起去探訪他一面的念頭,他想或許自己潛意識裡還是責咎他的,怪罪他將爛攤子留給自己與母親,令他們得蒙受世家大族代代積攢的仇恨,也怪罪他悄然無聲地走,連句慰勞與疼愛都沒扔下。

 

  死亡極其霍然,周樹人曾言道:「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,那就真真死掉了。」如此心靈藝術,又有誰透澈箇中深意呢?

 

  車棚下一干隨同皆無語,邊上偶爾傳來瞌睡的呼嚕聲,解雨臣捏了捏指肉,他是真開始念家了,縱然打小起他總受人讚賞膽識沒邊、無畏無懼,憑著一身沒來由的莽勁度過了解家晚年頹敗的蕭條時日,然而那總歸是他家,是他熟稔的地域,人有一種地盤意識,那樣的意識甚至可以使人吞忍自家宅院中傳出鬼魅的軼聞,而不致逃離。

 

  「我可以──」壓低細軟的兒音,解雨臣抽噎地重複道。「我可以的。」

試閱 02

  什麼都能跨越,來到眼前的就是愛情。

 

  由浴缸裡伸出濕漉漉的手,平放於一旁擱置著的音響上,在切斷音源的前一刻,廣播主持人仍用一種彷彿理解愛情,卻又僅止於皮毛的語氣,試圖解釋關於愛情的種種痕跡。

 

  解雨臣將頭埋進浴缸暖烘烘的沫水,在半顆眼珠能接收到的光範圍內,於水底且深且輕地吐息。

 

  天花板懸的那盞燈前幾日燒斷了絲,沒有人來繕修,只用一小夜燈頂替,於是每個傍晚過後,浴室內即有像是鬼魅夜襲的氛圍,陰陰森森、幽幽冷冷。不一會兒他冒出水面,伏趴在浴缸邊緣換氣,垂在額前的瀏海被他往上一梳,貼合在頭頂,他再度扭開音響的按鍵,主持人的聲音像是由盡頭的另一端姍姍來遲。  

 

  「For stony limits cannot hold out love.」

 

  他忍不住一振乾嘔,欲將腹內所有酸水穢物吐出,但無論再怎麼努力,都只是逼急了眼角的一兩顆淚珠,映著窗外夕陽紅光,繽紛的閃耀著。

 

  廣播中外文交雜說了些深廣的大道理,愛也好、恨也罷、什麼都無所謂,以旁觀者的角度能夠合理化任何不見天日的愛戀,因為他們不懂,也沒必要承受。

 

  解雨臣聽著聽著只覺得可笑至極,他不只一次認為自己的情感既醜陋而偏執,過去他沒有機會細細品嘗,體驗生命。

 

  少不經事時,家族正逢鉅變,為此,他犧牲與付出所有,親情友情愛情,他賠上他的青春拯救背負著的姓氏,拯救隨時歲消逝的歷史刻痕;如今,他有了停下腳步的時間,但他已不願意再去做些什麼,到底最廉價的東西為何物,他看向自己沾著泡沫的骨感手心,沒錯,就是感情。

 

  他自認是個市儈的商人,一有動作只為了圖利,像愛情般單方面貢獻,卻不清楚何時能收獲,甚至一輩子都無法收穫的單向道,他又何德何能去走?然而那人說他雖對外人自私,卻也對自己自私,一個真正為利益而生的人,是不會有如此精神藝術的。

 

  站起身,圍上準備好的浴巾,他三步併兩步走出浴室。

 

  空調吹送出的涼風沁骨,解雨臣縮起脖子,雞皮疙瘩掉了一地。

 

  喝入一開始就置於床頭櫃上退了冰的高粱,淡卻強勁的辣味瞬間驅散寒意,由食道至腹腔漫起不友善的熱度。他抹去身上的水珠,坐倒在攤開的躺椅上,腰腹線條緊繃著,像是隨時會斷裂一樣,他扭頭看向在自己床上蜷縮著的青年,一頭黑髮四翹、眼鏡斜掛鼻樑上,就連衣衫都凌亂,睡相極差。

 

  飯後隨興喝了點酒,幾杯黃湯下肚吳邪便扯著他天南地北聊,也不知道聊了什麼,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飲酒解愁,只有少部分如自己,飲酒應酬。解雨臣並非千杯不醉,只是相較於吳邪的酒量,即使回家喝再來一打麒麟,都不是問題。

 

  光裸半身,解雨臣用腳底板翻弄於床褥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吳邪,因酒而燥熱的軀殼從腳底傳來高熱,他看了一眼冷氣顯示的溫度,替對方拉上棉被,自己換上了一套浴袍,跪在床前。

 

  解雨臣凝視著吳邪清秀的臉,由額頭開始仔仔細細觀察,眼睛鼻子嘴唇耳朵,沒有放過任何一處,甚至是頸子下鎖骨邊的陰影,都被自己深深含進眼皮底。嘗試以手輕撫對方的眼瞼,撥了幾下,吳邪也只是抽抽鼻尖,沒有轉醒跡象,索性將整隻手都覆在他的眼睛上,緩緩地、慢慢地、不疾不徐地游移著。

 

  將下顎貼在吳邪的額頭上,解雨臣輕聲說:「老天爺是公平的。」

 

  世上所有事情都是註定好的。

 

  語畢,他遠離床邊,站在落地窗能被月光澆淋透澈的位置,點燃吳邪上衣口袋掉出的那包菸。

 

  他不大喜歡菸的味道,不僅傷害肺臟也傷害呼吸系統,對於他來說沒什麼比自主破壞生財器具更愚蠢的事了,只是他現在沒來由地想抽菸、想反骨,想像時下年輕人一樣,蹲踞在陰暗無人的小巷、圍攏在滿是遊樂設施的公園,人手一根,將所有憂慮與苦惱潰散於一圈圈煙霧,消失無蹤。

 

  解家人從不做多餘的事,一直以來他將這句話奉為圭臬,小心翼翼地守護著,世態炎涼、人心不古,誰又知道現在微笑向你的人,轉身會不會輕易倒戈呢?世上找不到絕對,絕對的堅決只有夢中才有。

 

  深深吸了口菸,用盡腹部的力量吐出,解雨臣將菸頭捻熄在桌緣。他的眼光裡停留著青年熟睡的側臉,想起那句話時,再度吐洩出一口長氣。

 

  當年一場意外,造就了解家往後的連環詛咒。先自他那半生不熟的父親起,噩運宛如病毒一般擴散,沒多久,幾個叔輩相繼去世,就連威震一時的解九爺也撒手人寰。

 

  從那刻開始,時光洪流沖毀一切,淹沒萬千回憶,只留下解雨臣一人獨守著空蕩的宅子,與寂寞長相廝守。所有好處盡被外戚女眷瓜分,樹枯則鳥散,曾經依恃家族的人全都離去,存在的痕跡灰飛煙滅,他站在祠堂間祖宗的神龕前,只覺得荒謬而難以置信,信賴肯定是這世間最淒涼的笑話,而那笑話茁壯的肥料便是感情。 

 

  解雨臣繼承解家一招牌時,年僅八歲,背負著空無一物、殘破不堪的家族,立足於少東家的位置,這包袱說好聽點,是繼承衣缽,說難點,是爛攤子也不為過。

 

  他的母親因長時間受解家洗禮,即使丈夫過世後也一樣幹練精明,勤儉持家,致力將解雨臣撫養成長;然而恍惚間他察覺到,哪裡悄然改變了,但究竟是母親對著自己微笑的樣子,還是她在外人面前強振作起的皮相,又或者……早從許久許久以前,母親便也隨著父親,走到另個未知的世界了。

 

  當時他年紀尚小,什麼也不懂,只知道黑夜總比白晝長,並且遲遲不願離去。

 

  解九爺一倒,昔日夥伴反目成仇的有、登門找碴的亦有,他看著母親疲於應付那些目的不明,卻企圖心十足的的貴客,又是阿諛奉承、又是鞠躬哈腰,把尊嚴作最低程度的壓縮,好避免突然降臨的災禍,成為壓垮家族的最後一稈稻草。這樣的日子像是擀麵糰似的越擀越長,到他的心境幾乎能夠無動於衷,淡如止水時,二月紅的出現對於他來說即為人生轉捩點。

 

  庇護。第一次,他體會到了被人保護在掌心裡的感覺。

 

  縱然那是解九爺生前所遺留的囑託,相當符合其算計心機的性格,什麼都不用留下,一切都要肅清,解雨臣這三字必須被抹除。

 

  在那之後,他改名,並追從二月紅學戲,在不剩餘的光景裡,要替家族扳回頹勢。也就是在那時候,他認識了來自同地域的男孩。

 

  吳邪。

 

  「那些你沒有的經驗,我都有。但你一定要相信我,那些經驗,真的是非常非常不舒服的經歷。」用指尖撥弄桌面上的菸灰,前端彷彿熨上一層薄皮,知覺逐漸脫落。

 

  他想說,他想說很久了,自每每降臨的晨光翻倒在屋簷下,自奶油色的光芒流淌進他的眼瞼底。他想起孤身一人站在陌生人群中的恐懼,那些人來來去去於他的生命裡穿梭,而他身為這段生命的擁有者,卻像是外人那般冷漠的看著,意欲反抗,頹然放棄,他伸出手都抓不到的星火,最終卻能夠燎原。解雨臣摀住富含文學羸弱感的雙眼,他的喉管大火四起,燒得他酸楚不能平。

 

  「我很寂寞。」

 

  你說,我是不是自作孽呢?

 

 

 

  

bottom of page